文渊与一页书重逢，是由于一场机缘巧合。文澜从中原带回了幽冥古泉的消息，那股泉眼自古已形成，从未苏醒，但不知何故近日来不断渗透着魔气，似是即将醒来。若贸然接近必将魔气侵体，致使普通人中毒，修行者入魔。而魔界极有可能，就是打算以幽冥古泉为起点，积累魔气撕裂人魔两界屏障，从而打开入侵苦境的新途径。昊天辟雍内，唯文渊先生有一新得宝物名曰“净莲盏”，可以纳魔气净之，能够让他安然无恙地接近古泉，遂受命前往中原检视。

文渊自然是从未想过，会在幽冥古泉旁再次救下一页书。

那时他刚到古泉附近，便看到几个孩子正围着看一个挣扎扭动的人影嬉闹。定睛一观，中间那是个中了魔气的人，虽透出缕缕魔氛但似乎还存有自己的意识，他衣衫褴褛，破布缠首，正狠命将指尖掐入自己的身躯，用牙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，好克制住自己伤害那几个孩子的冲动。

那几个孩子不知道那人正处于如何剧烈的挣扎和痛苦之中，只是为了他们免受伤害，还以为他是个犯病的疯子，觉得有趣不停地取笑玩闹，还用石头向他丢去。

文渊上前把那些孩子哄走，制住了中魔气之人并将净莲盏迅速按在他的心口，渐渐将体内的魔气吸出。那人慢慢地安静下来，文渊从他的衣衫间看到一抹熟悉的红色，伸手拨开他缠在头上的碎布，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最想见又最不能见的，一页书。

阔别多年的二人，就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再次相见了。

包扎好伤口且换上干净衣物后，一页书与文渊于亭台中对坐饮茶。他们分明曾有如此多的话想在重逢那日絮语，此刻真当再见，却又不知从何谈起。

“许久不见。”文渊取来一副茶具，刚提起壶便被一页书拦下。一页书接过他手中的器具，沏了一杯茶递给他。

文渊看着一页书认真沏茶的模样，有些恍然。这些年来，一页书变了很多。虽然容貌还是分别时容颜清丽的年轻模样，但浑身气度已经截然不同，即使染上魔气状如疯癫，梳洗后随即恢复了庄严姿态，仿佛一个得道高僧了。

他几乎要回想不出数十年前，这个僧人还是小孩的时候喜欢扑入他怀中撒娇，用一双黑亮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，最会背着大人们做些调皮捣蛋的事……如今回忆起来，恍然如梦。

太久未见，一页书的心或许也已经变了，或许未变。文渊想起那枚还留在他腰间的同心结。心变了，可能劫数也变了……

“先生别来无恙。”一页书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茶，低眉看着玉杯中的碧色茶水，以此掩饰内心的波澜万顷。

最初几年他还常常梦见与文渊重逢的场景，先生会微笑着挽过他的手说许久不见，温柔而又唠叨地问他近状如何，文武可曾进步。那时他有多想告诉文渊，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没用的、只能受他保护的小孩子，他可以反过来保护文渊了。

一页书踏遍河山既是为了学艺，亦是为了寻找文渊，直到某日他发现，自己寻不到一丝文渊的消息，而功力提升也遇到了瓶颈，求师解惑之心便更加急切了。后来在隆昌寺外遇到文澜先生，与他说了那番话，一页书忽然明白了一件事。对文渊的执念，或许就是他修行道路上的最大阻碍。

到底是选择文渊，还是选择佛门？

一页书在隆昌寺的院中枯坐三天三夜。日升月落，霜结露凝。从风雨突至，坐到雨过天晴。

第四日清晨旭日东升，驱散漫天云雨。仿佛一切的迷茫和疑惑，都从此拨云见日豁然开朗。

那日之后，在一页书的梦里文渊的身影逐渐模糊，直至完全消失，再也没有出现。一页书的功力果然也大有长进，突破了窒碍突飞猛进。

一页书以为，自己的心终于安定。在文渊与佛门之间，他最终选择了后者。

既然如此，此时真的再见到文渊，他为何又止不住地心潮难息？为何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地想与他亲近？

此心，不是已经许佛了吗？

二人饮茶闲谈各有心思，却将话题引回了幽冥古泉。文渊得知一页书是受此处国教所托，调查近来境内有人身中魔毒之事，也追查到了幽冥古泉的泉眼所在。岂料方接触泉眼，一页书就被魔气侵体，差点入魔。

一页书与文渊的目的一致，想要分开行事却不免凑到一起，不得不合作，但在调查的过程中都下意识有些避着彼此。

一个明知是障，一个明知是劫，却又因不知是命运还是感情左右，被彼此深深吸引，无法放弃。

每次文渊回忆起在命册上看到的话语，都想即刻离开一页书身边。可看到一页书隐含在目光中的几分留恋和挽救，便又心软了。他从小就纵容着一页书，尤其是每次要他留下的请求，他几乎未曾拒绝过。

如今的一页书，表面上言谈间确实相当端正肃穆，可一双清亮眼睛里蕴着的那些未出口的话语，他还是隐隐能感受到久远之前的那个孩子，在长大后还是依恋着自己，并未改变。

一页书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案上，将记述其上的一段文字指给文渊看：“书中记载，幽冥古泉乃天然所成之人魔两界通道。上古时仙魔曾于苦境一战，魔神战败，由幽冥古泉退回魔界。诸天神以佛赠予的九佩剑结阵封之。”

但天长日久，不知何故近来佩剑之阵力量逐渐减弱，封印已不牢固，魔界便趁机筹谋自古泉重返人间。

“阻魔界自幽冥古泉降临之法有二，一则毁之，二则封之。”文渊分析道，“此泉恒古已存，毁之可能会动摇山河之基，代价太大，因此当年即使是天神也未敢一试。封之则需清除附近之魔气，再结阵锁闭泉眼，难度亦是极大。”

“要暂时清除魔气……”一页书沉吟，“却是极难啊。”

文渊笑道：“这有何难？你是忘了昊天辟雍为何命吾前来？”

经此提醒一页书便想起来，文渊当时手中持着一件能净化魔气的法器，将自己所中的魔气片刻消弭，看来确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。之后他将其置于院后的清心池，说是吸收魔气后还要洗涤一番才能真正地将魔气完全净化。

文渊有些雀跃地起身，要带一页书去后院清心池中看那净莲盏，拉扯着一页书的僧袍就迈步要走。

委婉拉回被扯的衣角，一页书微一躬身：“先生请前方引路。”

他到底是不同了，这份成熟与庄重，确实有几分高僧的意思。文渊无奈一笑，多年习惯所致，即使在他人面前自己是个严肃授业的先生，他在这个僧人面前也从不掩饰自己，喜怒由心。在如今的一页书身边，自己倒像个不够稳重的晚辈了。

可真气煞人也。

文渊心中暗恼，一面将净莲盏从清心池中取出。之前所收入的魔气已被池水洗去，这晶莹的莲花形法器又恢复了洁白无暇的外观。

“先生之物，可否借一页书一观？”一页书问道。

文渊递过手中那枚法器，雪色莲瓣间隐有流光溢彩：“此物名唤净莲盏，是……”他略有踌躇，才续道，“……是吾忆起那年与你看河灯的情形，所悟出的净化法器。”

一页书不觉文渊语中怅然，接下净莲盏端详，点首道：“此为通神寒玉所制，乃上古天神于仙魔大战时所用之物。听闻此物早已沉入解厄天海，看来先生也是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得之。”

文渊从金匮石室中得知一页书可能入魔的命运时，就开始寻找净化魔气的名器。直到许久后偶然在一本古籍中查得了些端倪，他历经十道关卡，伤痕累累地从解厄天海中取来了降魔名器通神寒玉，以残余部分凝炼出了这枚净莲盏。他也因此耗了太多修为，身体已大不如从前。

一页书当然知晓取玉过程中所需要经历的种种曲折，言辞间虽无明示，但回厅的一路上，那目光中满溢的关心与询问明显得无法忽视。

“不过几道小小的考验罢了，都已过去，不必再提。”文渊来到案前坐下，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所经历的事情。虽然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总是隐隐作痛，但这些只是自己所做的选择，并不需要眼前的僧人知道。

他也不想让一页书知道。

“解厄天海下十道天谴海诛之关，于他人而言是刀山火海，于文渊先生而言，确实只是‘小小考验’。”空气中蓦地腾起一丝压抑的愤怒，一页书起身走到他面前，垂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文渊，突然将他按在椅背上，伸手去解他领口。

TBC.